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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记忆 | 荣鸿曾:忆1980年从香港北上拜见古琴前辈们
2022.07.30

荣鸿曾

Bell Yung


1980年我和林萃青都在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任教,也都已跟随蔡德允先生学习古琴快两年。那年春天,萃青得知获奖学金将去哈佛大学跟随赵如兰教授攻读博士学位,9月收拾行装出发。同时我接受了匹兹堡大学聘请的教职,也将于12月去上任。


我俩在蔡老师教导之下,对古琴略有认识,现远离在即,不知何年才回来,于是趁走之前的暑假北上拜见古琴前辈们。当年香港和国内绝少互通讯息,我俩应该拜访哪几位琴人呢?幸好1956年搜集的资料在内部发表的《老八张》前身,共七盒卡式录音带,给了我们启示。《老八张》中共收录22名古琴大师,可惜多位在1980年时已辞世,剩下的廖廖无几,更促使我俩决定北上,拜访还在的老琴人。我们的行程是:6月20日离开香港,21、22两天在上海,23日在苏州,24日飞北京,停留到29日飞成都,然后7月6日飞广州,7月8日回香港。


我和萃青携带了录音机和当年很笨重的录像机,一心希望能听到前辈们的弹奏并实地录音录像,因为听了同门刘楚华报告,她一年前在上海时就录到珍贵的资料。可惜此时前辈们被嘱咐不能给国外访客录音录像。我们虽然失望,但是能与前辈见面和请教已是难能可贵。到达上海后,年轻的林友仁先生接待我们,安排拜访张子谦先生和姚丙炎先生。我在年前跟随赵如兰教授访问上海音乐学院时就见过友仁兄,他诚恳、直率、幽默,我们两人一见如故,很谈得来。这次旧友重逢,分外高兴(图1)。


图1 1980年6月荣鸿曾(左)、林友仁(中)、林萃青(右)在上海音乐学院


我们先奔赴位于福州路726弄13号的姚丙炎先生家,听先生弹《神奇秘谱》本的《乌夜啼》《酒狂》和《西麓堂琴统》的《屈原问渡》,这还是我初次听钢丝弦。我特别倾倒于《乌夜啼》,想就地立即学弹。但是只有两天时间如何能学这首指法复杂的大曲?而且又不能录音。姚先生见我失望烦恼,就建议说,他正在打《西麓堂琴统》中两首短曲《忘忧》和《秋宵步月》,要我就学这两首吧? 我当然说好。两天内,先生不辞劳苦地悉心教导,我除了紧跟学习外,也迅速抄录两曲的减字谱,也把曲调轮廓节奏以五线谱记下,以备回香港后勤练。随后两个暑假专程去上海向先生学习,这是后话。顺便一提的是当天也初逢沈仲章先生(图2)。


图2 1980年6月在姚丙炎先生家(左起:沈仲章、姚丙炎)


第二天拜访张子谦先生,在虹桥路50弄8号102室。听先生弹《蕉庵琴谱》的《梅花三弄》,这是我初听广陵琴派,直觉其清劲刚健,节奏紧凑跌宕,虽然与蔡老师出自《春草堂》的《梅花》曲调稍有异处,却显然同出一辙,但是两位大师所表达的乐境乐意却不一样,正显出古琴的深奥和包容量。《古琴曲集》评广陵派的梅花有“桀骜不驯”的气质,很是中肯。多年后读先生的《操缦琐记》,他身心的灵活生动尽在字里行间,正如再听先生的《蕉庵琴谱》的《梅花》(图3)。



图3 1980年6月在张子谦先生家


到了上海,绝对不能不去拜见卫仲乐先生,他是我的古琴启蒙灵感。1969年我在美国初踏中国音乐领域,古琴录音资料凤毛麟角,唯一听到就是卫先生1939年至1940年为美国Musicraft公司录的78转唱片(当年还有吕振原先生的录音)。唱片中卫先生以二胡、琵琶和古琴等乐器上各演奏两曲,箫与笛各一曲。先生吹、拉、弹拨乐器样样皆精,真令人敬佩。给我印象最深的则是古琴曲《醉渔唱晚》,是我多年以后学习古琴的原动力。1973年,中国允许海外华侨回国,我陪父母初次探望在上海的亲戚们。我央求舅舅董纪衡找卫先生的住址,他找到后邀请卫先生到家接见我(图4)。这此重会,谈得更亲切起劲。当先生知道我几个月后就将去匹兹堡大学任教,触起他的回忆,兴奋地告诉我,他1939年在美国时有意读书,在匹兹堡近郊的一所大学里上了一学期课,可惜已忘了大学名字。匹城市内和近郊有十多间大学,我提了几个名字他都说不是。美国的大学恒河沙数,稍有规模的城市都有十数间大学聚集,这么如此巧合我将去的城市竟然先生四十年前曾经短期住过!可惜那天没拍下照片留念,但是第二年,赵如兰教授访问上海拜访卫先生,我也正好在上海,跟随着赵教授又见到卫先生,照片中被两位前辈左右相拥,受宠若惊(图5)。


图4 1973年6月1日作者在舅舅董纪衡家拜访卫仲乐先生


图5 1981年5月29日与两位前辈赵如兰教授和卫仲乐先生在卫家大门口


第三天赴苏州拜访吴兆基先生,他家住十全街197号。当年虽然没有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从上海来回却一天时间也尽够。吴先生气定神闲,举止悠雅,与他交谈犹如面对一位高人逸士。当年国内大部分人的住房皆陈旧,先生的也不例外,破落的墙壁不觉寒酸,却更增加先生的出世之感(图6)。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先生当天所弹的琴曲,而是他谈论弹琴的心得。先生解释弹琴的基本指力用劲应出自气功理论的意、气相结合,而不是大部分琴人以手腕、手臂、肩膊,甚至头颈及头的外表肌筋运作来操纵协助手指弹拨的力度;弹琴动作也应与太极拳和舞剑般绵绵相连。当年听先生解释只是一知半解,但是今天网上看先生的弹奏,他的手在琴面上滑行,但见全身稳如泰山,完全没有不必要的外表摇动,显然是体内运气。比较起来,网上大部分琴人弹琴时从轻微以致剧力的扭曲摆动,实有天壤之别。蔡老师和先生在这方面是很相似的。


图6 1980年6月在吴兆基先生家


到北京后首先拜访的当然是音乐史元老杨荫浏先生,家住东直门外新源里1号音乐研究所。犹记得1969年跟随赵如兰教授学习中国音乐,赵教授嘱咐必须细读的第一本书就是杨先生1955年版的《中国音乐史纲》(众人皆知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要到1981年才出版),随后又读了先生其他多方面的著作,对他的大名早已向往,这次能得到先生亲自接见,感觉非常荣幸。正如赵教授写的《悼杨荫浏先生》(《音乐研究》1985年)中说:“我们一些从海外回国到北京去拜访他的人, 都忘不了他的那种热情。为了省力, 省时间, 他见到我们一句废话也不说, 想到什么音乐上的问题马上就谈起来, 每次总是给我们很多启发。”当天先生不嫌弃萃青和我还是正在学习的年轻人,向我们提出很多问题讨论,我俩也只能唯唯诺诺而已。先生知道我俩到访,预先通知了他的两名已学有所成的弟子王迪先生和许健先生,使我们能相识(图7)。



图7 1980年在杨先生家中(前座:杨荫浏先生;后排左起:荣鸿曾、王迪、许健、林萃青)


次日拜访吴景略先生(图8)。《老八张》中先生被收录8曲,是曲目最多的琴人,可知他深受古琴界重视。当年《老八张》是唯一能听到先生的录音之处,其中《潇湘水云》《渔樵问答》《忆故人》《梧叶舞秋风》等都是经典之作,为后辈们学习的模范,亲耳听先生弹奏更是令人难忘(图9)。近年读张子谦先生的《操缦琐记》得知,从1938年起,张先生、吴景略先生和沈草农先生和其他琴人经常相聚弹琴研习,尤其是吴、沈两位,不天天见也必两三天见,是当年极为亲密的知交。可猜想的是,几位前辈们必然互相学习影响。沈草农先生是蔡德允的老师,他留下的录音不多,只有《老八张》中《平沙落雁》和《蔡德允古琴艺术》中的《秋塞吟》和《渔樵问答》。蔡老师的琴曲大都是沈草农师祖亲授,我们都是沈老的嫡传,我们所学的有几曲与吴先生的演绎很相似,读《操缦琐记》后理解到很可能就是当年雅集时沈、吴之间密切交流的成果。


图8 1980年6月在吴先生家(左起:吴文光、吴景略、荣鸿曾)


图9 1980年6月在吴景略先生家


拜访吴先生意想不到的收获是得到先生慷慨出让给我他所藏的一张老琴,为仲尼式,棕黑漆色,琴面起蛇腹断和冰裂断,琴名“万壑松”(图10)。龙池中有字“崇祯庚辰仲秋武林汪标为李树玉先生制”,凤沼中则有“乙丑仲秋潞安秦华为管平湖先生重修”。龙池之左有袁枚亲笔录“山虚水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嶕峣。文与可作古琴铭,余爱其造语之妙不减苏黄,故录之。随园老人”,印章“袁枚”(图11),龙池之上是管平湖印章“平湖珍秘”;龙池之下是石蕴玉印章“独学庐珍玩”(图12)。“万壑松”琴已陪伴了我四十年,从北京到香港到美国,在匹大任教期间到外地演奏都随身携带。


图10 “万壑松”琴 (荣鸿曾藏)


图11 袁枚录文与可


图12 袁枚、石藴玉(默学庐)、管平湖印章


在先生家也幸逢年轻的吴文光先生,文光兄现今已是古琴大家,继承发扬其父亲的琴艺,他所编著《虞山吴氏琴谱》是我经常参考学习的巨作。文光兄在我们相见四、五年后赴美学习,是国内古琴大家稀有获美国音乐学博士学位的琴人(图13)。吴景略先生也介绍我们认识他曾经教过的年轻琴人李祥霆先生,今天祥霆兄也已是国内著名琴人,他亲自教导的学生无数。(图14)


图13 1980年6月在吴景略先生家,图中为吴文光先生


图14 1980年6月初识李祥霆先生(右)


6月29日飞成都,拜访喻绍泽先生,家住新南门外民主路10号怀院内。先生简朴真诚,完全没有架子,为我们弹了不少曲子,且允许和欢迎我们录像,共录了以下数曲:《高山》《流水》《香山听杜鹃》《醉渔唱晚》《秋水》《幽兰》《桃源春夜》和喻先生自作的《前进曲》(图15)。在他家中几天,他和家人都盛情招待,认识了他女儿喻文燕、外孙曾成伟和好几位家人,也认识了他的学生王华德、二胡演奏家闵侦、画家赵蕴玉等(图16)。当年还是小青年的曾成伟也给我们录了《孤馆遇神》和与闵侦二胡合奏的《忆故人》《平沙落雁》(图17)。王华德和喻文燕两位先生也为我们弹奏琴曲(图18、19),但是不知为何,我们竟然忽略了录音录像。


图15 1980年7月在喻绍泽先生家


图16 1980年7月在成都,与喻先生和家人学生们

(后排左起:曾成伟、闵侦、林萃青、荣鸿曾、付金江、喻文燕、胡锦蓉;前排左起:喻绍泽、赵蕴玉、雷识律、王华德)


图17 1980年7月在成都,曾成伟先生


图18 1980年7月在成都,王华德先生


图19 1980年7月在成都,喻文燕先生


王华德先生是四川省省曲艺团团员,经他带领,我们访问了在东城根下街40号的四川省曲艺团,认识了几位曲艺团顶尖团员。他们慷慨地为我们演唱,允许我们录像,包括黄德君老师唱四川清音《伯喈思乡》和《贵妃醉酒》(图20);斐丹老师唱清音《忆我郎》《思凡》《摘海棠》《江姐上华莹》(图21);詹亚琴老师唱多首四川民歌和山歌,包括绵阳安县的《溜溜山歌》《妹儿去淘菜》《筠连山歌》,筠连民歌《栽泡桐》《绣荷包》,宜宾地区民歌《䒵秧歌》,泸州花灯《根根糖》等等(图22)。回想起来,衷心感激这几位艺术家的友情招待,使我们享尽耳福外,更以录像传世。


图20 1980年7月在成都,四川省省曲艺团王华德先生、黄德君先生


图21 1980年7月在成都,四川省省曲艺团斐丹先生、王华德先生


图22 1980年7月在成都,四川省省曲艺团詹亚琴先生


7月6日飞广州,第二天拜访杨新伦先生。朋友告诉说先生在疗养院休息,我俩找到广州市三元里广州中医学院附属医院骨科病区34号床,很宽慰地见先生精神奕奕,不见病态,和我们起劲交谈(图23),还为我们弹奏了他最著名的《碧涧流泉》《乌夜啼》《玉树临风》等曲,又把他的几位学生请来相会,包括谢导秀、莫尚德、李春蝉和第三代弟子谢导秀的学生高欲生(图24)。我们欣闻谢老师和莫老师在杨先生领导下正在筹备广东古琴研究会,将在那年10月成立。


图23 1980年7月,在广州疗养院拜见杨新伦先生


图24 1980年7月在广州,与杨新伦先生和学生们

(后排左起:  [待查]、杨新伦、莫尚德、李春蝉;前排左起: 荣鸿曾、高欲生、谢导秀、林萃青)



7月8日行程完满终结回到香港,随后萃青和我各奔前程。萃青完成博士学位,在几间大学前后任教,现在是密西根大学的终身教授,我则一直在匹大,现已退休。宝贵的录像带则静坐在书架上,还好我早已把录像带数码化,硬照也予以扫描,因此两者都能保存完善。这次北上拜访老琴人开阔了我们的视野,加深了我们对古琴的认识,影响了我们随后几十年对琴乐的研究。我则连续紧接的两个暑假都专程回上海拜姚先生为师,终于能学好《乌夜啼》和几首姚老师的重要打谱成果,细节已发表在多篇文章中。在此再次感谢姚老师和师母以亲人相待,老师倾囊相授,令我终生难忘。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中国社会和经济剧变,当年所见的老琴家们都已仙去,令人唏嘘万分,也庆幸当年能赶上亲见亲闻老琴家们。紧跟着我们北上访问后,国内开始掀起古琴热潮,古琴事业蓬勃,古琴录音录像丰富多样,网上能轻易看到听到。但是当年喻先生和杨先生的古琴弹奏(和四川曲艺团老师们的演唱)录像记录的历史和个人价值毫不减低而反见更珍贵。他们的后辈家人和学生们拥有版权,希望他们能出力予以出版,分享予今天的琴界。如以电子邮件通知,我必把数码版本尽快寄上。


2022年5月24日完稿

2022年7月6日修改


说明:文中图片均由荣鸿曾先生提供。


著者简历


荣鸿曾(Bell Yung),从事民族音乐学及中国传统音乐研究,曾任教香港中文大学、香港大学、加州大学、康乃尔大学,现为匹兹堡大学荣休教授及华盛顿大学兼任教授。荣氏著、编、译十本专书及文章约一百篇, 研究课题包括古琴、粤剧、广东南音、木鱼书、文化权、传统音乐创作等。另编博物馆特刊两本,录制镭射唱片“瞽师杜焕富隆茶楼历史录音”八辑,镭射影碟一辑。荣氏原籍无锡,1941年出生在上海,香港长大。1960年赴美国,先后获加州大学工程物理学士、麻省理工学院物理博士及哈佛大学音乐博士。荣氏曾获多项研究基金,包括美国的古根海姆、福特、梅伦、国家人文基金、蒋经国等,及香港的研资局、艺展局、群芳、北山堂等。2012年获颁授香港中文大学荣誉博士。


来源:“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微信公众号